这两天比较多愁善感,老是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,也常找妈妈谈她过去的岁月,像个老人。每次这种时候都必然会谈起老婆婆。
老婆婆是妈妈在她养母家的奶奶,大字不识一个,连姓名也没有留下,娘家姓丛,打小被送到张家做童养媳,因此被唤作张丛氏。
老婆婆的一生不是我只言片语能够写出来的。虽然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,成天围着锅台转,却赢得了全家族的尊敬。甚至外人,只要是认识的,提起她,无不感叹佩服和爱戴。
我妈是她带大的。不是亲生孙女,却胜过亲生。虽然当时家里成份不好,又是三年自然灾害,连饭都吃不饱,还要干很多活,但是用我妈的话说:“有你老婆婆带着,我没受什么委屈”。
听妈妈说,我出生的时候非常弱,医生不愿意把我留在医院,叫早早送回家去,因为养不活的。爸爸还在东北军队;没过几天,妈妈又得了伤寒,传染,不能照顾我。这个时候,是老婆婆,一个与我隔了两代的老人,义不容辞地把我——一个被医生判了死刑的女婴抱了回去。从此,这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家,就成了我生命中和妈妈一样重要的人。
我在老婆婆家长到6岁。爸爸在军队很少回家,妈妈在丝厂上班三班倒。我就成了张家的小孩。张家所有的人都很喜欢我,尤其是老婆婆和我小姨。他们既是监护人,又是玩伴。那个时候老婆婆家住着草盖的土房子,昏暗潮湿,所有家具就是一个歪腿饭桌,几条长凳,两个爬爬凳儿和两张老式床。我每天和老婆婆一起睡,特别喜欢摸着她的脖子睡,不知什么原因,只觉得摸着才安心。到6岁跟妈妈去东北时,大哭了好多天,晚上摸不到老婆婆,怎么也睡不着。
妈妈买了很多麦乳精,橘子汁放在老婆婆家,她一点也不喝,全都给我喝。我小时候很奇怪,经常半夜要喝水,不管多冷的天,她都起来给我拌甜水。
也许是从小个头矮,说话又慢,一开始,邻居家的小孩欺负我。我老婆婆一见,就跑出来骂那小孩,还找他们家大人评理。现在想想,她这样一个一辈子都没几句高嗓子的人,自己被欺负都容得下的人,却容不下小孩子之间吵闹时我受一点点委屈。
老婆婆的小土屋是我快乐的天堂。在那里,我春天掏墙里的蜜蜂窝,夏天跟拥军舅舅抓田鸡,秋天拿着老婆婆的围裙站在桑树下捡大孩子摇下来的桑椹吃,冬天偷吃蒸馒头用的豆沙和做炒米糖的糖稀。老婆婆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玩具。小姨也特别喜欢我,一有什么好吃的就带回来给我。有段时间她在雪糕厂上班,于是一天一只雪糕,放在茶缸里,有时候有两只。后来雪糕厂倒闭了。舅舅也是,我爱吃甘蔗,他不光帮我削好,还切成很小的块块,生怕我难咬。在老婆婆的带领下,张家所有的长辈都加倍地疼爱我,我不仅没有“养不活”,还成长为一个健康的小胖妞。
离开老婆婆去东北时,我们老少二人一块儿哭,小姨也哭,外公也哭。可是老婆婆说,终究还是要跟着爸妈的。于是直到三年级才回来。
回来后成天上学,离学校遥远的老婆婆家就不再是“我家”。可还是喜欢去那个小土屋,即使是坐着发呆,也觉得温暖。然而,睡不习惯了,也不再需要摸着老婆婆的脖子才睡得着。老婆婆要我留一宿,我总是说:来不及上学。现在想来,一定很伤老人家的心。
大了以后,懂事了很多,也越来越懂得老婆婆对我的爱。有一年跟爸妈从狼山游玩回来,给老婆婆带了一个笑佛不倒翁,会发出“哈哈哈哈”的笑声。放到桌上一开,老婆婆开心极了,也笑得“哈哈哈哈”的,不倒翁不停,她也大笑不止。把我高兴坏了,不停地上发条,不停的陪她玩儿。把我妈给吓坏了,立马喝住我,说老婆婆年纪不比当年了,可经不住这么个笑法。我才只好帮她收到柜子里。不过心里却有了淡淡的伤感:本以为永远会陪着我的老婆婆原来已经老了。
我考上大学那一年,家里所有亲戚都为我骄傲,只有老婆婆,像妈妈一样,想着我到外地能不能习惯,外地和家里一不一个样。她不识字,并不在乎我的学历有什么价值,只知道我是她的宝贝儿,不要说考上大学,就算没有出息,哪怕一无是处,也不会分毫减少她对我的爱。
就在那一年,她生了一场病。后来,身体越来越差。妈妈像以前一样,经常买各种补品,牛奶、麦片、豆浆,依然留不住岁月的脚步。也许是快要失去才倍加珍惜,我们每次放假都去看她,在她身边守着。她也喜欢我们去,可是却不愿意吃补品,说是浪费钱。每次还挣扎着招呼我们吃鸡蛋。
大二到大三之间的暑假,我们后备军官办公室组织到绵阳实践,要求提前回校。回校前一天,我们去看老婆婆,她精神很好,见到我也特别高兴,还喝了一碗粥。
第二天我坐在长途车上回学校。老婆婆去世了。
家里怕影响我学习,一直瞒着我,直到寒假回家。没能参加她的葬礼,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。
同样是亲情,也是分境界的。爱的最高境界,就是老婆婆、爸爸妈妈、小姨她们给我的爱:无论我是贫是富、健康与否、有没有出息、长什么模样,都一样,不差毫分。
逝者已矣,老婆婆没有享到我的福。所以,珍惜眼前人,好好报答真正爱我的人,好好爱他们。